傅山與王鐸——前者渾脫如草原放馬、後者沉雄如金剛裂目
傅山與王鐸——前者渾脫如草原放馬、後者沉雄如金剛裂目
傅山這位傳奇人物確是一位“畸士”,他在甲申之變之後“居土穴”,“着道服”,被人“薦應博學鴻儒科”,“固辭”,“嘗失足墮崩岩,見風峪甚深,石柱林立,則高齊所書佛經也,摩挲終日乃出”。與王鐸在他的家鄉河南流傳着不少“神筆王鐸”的故事一樣,傅山的家鄉山西也流傳着許多關於他寫字作畫的離奇故事。明末著名的思想家顧炎武很佩服他,說他:“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全祖望說:“先生之學,大河以北,莫能窺其藩者。”
王鐸
傅山之名在明末清初之際真所謂朝野爭知。
按照劉熙載因人論書的理論,傅山書法應劃在“歷落”之屬。事實如何?先援錄幾條前人的看法:
(傅山)胸中自有浩蕩之思,腕下乃發奇逸之趣。益浸淫於捲軸者深也。
——清·秦祖永《桐蔭論畫》
先生學問志節,為國初第一流人物,世爭重其分隸,然行草生氣鬱勃,更為殊觀。嘗見其論書一帖云:老董止是一個秀字。知先生於書未嘗不自負,特不欲以自名耳。
——清·郭尚先《芳堅館題跋》
傅山書法晉魏,正行草大小悉佳,曾見其卷幅冊頁,絕元氈裘氣。
——清·楊賓《大瓢偶筆》
青主隸書,論者謂怪過而近於俗,然草書則宕逸渾脫,可與石齋、覺斯伯仲。
——馬宗霍《()岳樓筆談》
青主書筆力雄奇宕逸,咄咄逼人,余嘗謂順、康間名書以王孟津為第一,今覽青主書,庶可為配,且欲過之。
——趙彥
顯見前人認為傅山書法以草書為勝擅,其草書的接受審美為:生氣鬱勃——絕無氈裘氣——宕逸渾脫——雄奇宕逸。可以獨拈出一個“逸”字來括之。“無氈裘氣”就是無華麗的富貴氣,而有生氣、逸氣、山林氣。他自己告誡兒孫們:“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作字示兒孫跋》)
綜觀傅山的一生及其文藝思想的主流,的確使我們看到了一個桀驁不馴、寄情煙霞、磊磊落落、大愛大憎的奇才與奇藝。
鬱勃、渾脫、雄奇、宕逸的境界正是傅山獨特傑出的品性胸懷、學問文章的一種跡化。這個“國初第一流人物”繼承了徐渭的浪漫主義精神傳統,把王鐸揭竿的反叛趙、董的旗幟高揚了起來,向古淡柔媚的時風唱出了反調。他提出的著名的“四寧四毋”主張,與王鐸的“怪、力、亂、神”的“魔鬼美學”宣言相呼應,從不同角度否定了董、趙的正統地位與藝術價值。如果說,王繹的美學思想曾經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傅山,那麼傅山的美學思想的出現也在相當程度上拓寬和發展了王鐸的藝術思想體系。而且作為此際“藝術的難民”(阿英《海市集》),傅山更富有自己的藝術思想和主張,其思想自成體系,在歷史上影響甚至遠勝過王鐸。兩者的一致性是,都在回歸或者復興晉代羲獻的優秀的古典主義傳統的掩護下,大行各自的“回臨池既倒之狂瀾”的事實,在明代盛行館閣書的時代風習中,王、傅不僅以自己的理論更以自己的實踐喝醒世人:“傅山的書法美學,正是為了矯正當時貴族文化腐朽而來的書法領域的虛偽、奢侈、巧飾之弊”。
傅山的書法精神其文化指向是平民思想的審美質樸化。這一思想的淵源所自不妨追蹤到老子與莊子。建立在尚“真率”和“自然”之美基石上的傅山美學思想,異常鮮明地帶有疑古和反叛道統的色彩。他自負地說:“一雙空靈眼睛,不唯不許今人瞞過,並不許古人瞞過。”“作字先作人,人奇字古,綱常叛周孔,筆墨不可補……未習魯公書,行觀魯公詁,平原氣在中,毛穎中吞虜。”他強調書法的高境是“天”:“期於如此而能如此者,工也;不期如此而能如此者,天也。一行有一行之天,一字有一字之天,神至而筆至,天也;筆不至而神,天也。”(《家訓·字訓》)
傅山的書法之“天”是什麼?是拙、丑、支離、真率,就是質樸野逸的美境。丑拙真率,他的書法實踐達到了嗎?前人認為其書達到了“宕逸渾脫”的境界。有人質疑,認為傅山書法與其理論相去甚遠。其實不然,傅山的書法確實是“人奇字自古”,“歷落”不俗的。“歷落”與“真率”之間有必然的聯繫。值得一提的是,傅山理解的質樸自然的美就是拙、丑——不雕飾的樸素表現。他不僅僅在理論上反對華麗輕滑的“媚”,他在實踐上也是身體力行的。只不過他並沒有在形質的外表上簡單地反“媚”——主張形質表象的質直、生拙、呆板。他是用一般“誥盪之思”所勃發出的“渾脫”不羈之氣來駕馭筆墨的。在他筆下“吞虜”的毛穎噴薄汪洋、縱橫淋漓,書之字態、行之氣勢,都以一個“大”字出之。顯然,他認為“大”、“渾脫”的“天”之境界已經去“媚”於霄壤了。這種“大”便是他理悟以後提出的“拙”——大巧若拙,大美不飾,返璞還真。因此,質疑傅山在自作中沒有臻至自身理論的高度,或者認為其間極不一致的觀點,是沒有弄清楚傅山美學思想的精義所在:他是在追尋、崇尚大美——大巧——若拙的立場上鄙棄小美——小巧——秀媚的。他的連錦與纏繞的圓曲線是直率歷落和精神驅使下的表現。曲中寓直,外在的屈曲盤紆正是“大”和“直”的內含外化。傅山希望人們通過他的作品之中的小的“不直”看到他精神世界的“大”與“直”——“天”。《易卦·坤卦》曰:“直、方、大,不習無不利。
所以,傅山在書法之中的追求就是“媚”的背反,是大美,是莊周的逍遙自適。因此他標榜化境。這是不能簡單地按圖索驥、刻舟求劍產。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傅山的書法精神比王鐸更自由、更浪漫、更抒情,表現上也就更自然、更講究、更難以被普遍認可。諸如《秋徑詩軸》(山西省博物館藏)、《樵斧詩軸》(山西省博物館藏)、《草書七絕詩軸》(刊《中國歷代書法名作賞析》)、《孟浩然詩卷》(故宮博物院藏)、《丈夫垂名軸》(山西省博物館藏)、以及《丹楓閣記冊頁》(山西省博物館藏)、《為七伯作草書軸》(刊《中國書法》1989年第2期)等等作品代表了傅山的典型風格。
粗服亂頭的傅山風格,磅礴大氣,旁若無人;矜奇逞怪的王鐸風格,詭變夭矯,行雲流水。毫無疑問,兩者之間多有異同,前者渾脫如草原放馬,後者沉雄如金剛裂目,美何大焉!